最后的流放地

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压抑的复现”(return or recurrence of the repressed),或“重复的冲动”(repetition compulsion)。1919年,弗洛伊德在《暗恐》(“Das Unheimliche”)一文中阐述的“暗恐/非家幻觉”(The Uncanny/ Unheimli-ch),是“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表述,亦即:有些突如其来的惊恐经验无以名状、突兀陌生,但无名并非无由,当下的惊恐可追溯到心理历程史上的某个源头;因此,不熟悉的其实是熟悉的,非家幻觉总有家的影子在徘徊、在暗中作用。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并列、非家与家相关联的这种二律背反,就构成心理分析意义上的暗恐。

对暗恐/非家幻觉的概念的理解,首先涉及两个相互关联的语境:一、现代心理分析学的首要意义;二、“压抑的复现”或“重复的冲动”的概念。

心理分析学的首要意义是哲学思辨层次上的意义,亦即针对笛卡尔式主体论再次进行启蒙。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告诉我们,我们的“自我”(所谓“主体”)不是一个先验的、固定的思想实体,而是在各种力量———比如语言结构、社会象征秩序、历史发展、各种压抑———支配之下不断变化的;“我”之中存在着他者、陌生的因素。心理分析鼓励我们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实:“我”之中包含着“异域”或“异质”(foreignness);我们对自己而言也是陌生人(We are strangers to ourselves),故而我们并非生来就是自由的。心理分析对主体论的思辨,不仅针对个人主体,也是对国家、宗教、社会等力量的探究。在弗洛伊德的整体思维里,个人的冲突,最终指向文明的各种制度的问题。换言之,通过主体或个人的危机进入对文明和集体的思考,是弗洛伊德对文明各种问题思辨的方法和途径。

弗洛伊德认为,“压抑”(repression)是文明社会中人格发展的一部份,因为文明必然要在各个方面控制人性。

“压抑的复现”这一概念又可以用“重复的冲动”(也有人译为“强迫重复”)解释。一个人已经忘记或压抑的事情,应该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们却会在无意识间把不记得的事“演”出来(acting it out)。茫然不知地重复上演,就是“重复的冲动”。

弗洛伊德首先指出,传统的美学忽略了负面情绪在美学中的重要,因此新的美学研究应该和心理分析结合为一体。对暗恐的研究就是这样的课题。

在通常的意义上,暗恐是一种惊恐心理,一种对不可解释、不知缘由的现象(比如某种超自然现象)产生的恐惧。弗洛伊德在保留暗恐通常语义的基础上,从心理分析学角度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暗恐是一种惊恐情绪,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

弗洛伊德着眼于许多词典中关于unheimlich和heimlich这一对德语词的若干特别语义,以文字学支持心理分析的暗恐内涵。unheimlich的主要语义是:非家的、不熟悉的、不受控制的、令人不适的、令人惊悚的;此外它还有个不常见的用法:本来是私密、隐蔽的东西显露出来(the rev-elation of what is private, concealed, hid-den)。所谓隐蔽,是指对“自己”而言,是自己似知非知的秘密在不经意、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显露了。但它的另一个语义是:隐蔽的、秘密的、看不见的、不被自己所知的。因为这后一种意思,heimlich有时成为unheimlich的同义或近义词。

换言之,被压抑的复现同时有“家”和“非家”的两面。由此可见,暗恐或非家幻觉毋宁说是心理分析中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说法。

弗洛伊德以霍夫曼1817年的小说故事《沙魔》(“ The Sandman”,通常译为“睡魔”,但“沙魔”更准确,因为“沙子”在故事中有具体的涵义不可省略)注释暗恐/非家幻觉的规律,似在暗示心理分析和美学之间的紧密联系。

这个故事里,“沙魔”代表的恐惧是无意识中的压抑。弗洛伊德说,儿童心灵深处对失去眼睛的恐惧常常是对被阉割阳具的恐惧。

我们看到,沙魔(被压抑的恐惧的象征)在纳撒尼尔生活中多次复现,却并非以原有形式复现,而是以其他的、非家的方式复现“家”的某些痕迹。具体说,沙魔现象是以“复影”(double)的方式复现的。

弗洛伊德回顾了心理学家兰柯(Otto Rank)1914年对“复影”演变史的论述。兰柯指出,“复影”是人的心理需要的投射,往往和镜中的影像、阴影、保护神以及人们对灵魂的相信和对死亡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古时,“复影”反映的是古人的自爱、自恋的心理,是防止自我被毁灭的一种保证;所谓“永生的灵魂”是肉体的第一个“复影”,所谓“保护神”也是产生于同样的心理。在这个阶段,“复影”是神灵的面孔。这个阶段过后,“复影”又以魔鬼的面孔———即对死亡的恐惧的阴影———出现。因此,神灵和魔鬼同出于恐惧死亡的心理,是同一心理的不同表现。

在《沙魔》故事里,对沙魔恐惧以复影方式出现了多次。律师科毕柳斯是沙魔的复影;眼镜师科波拉也是沙魔的复影;科波拉和斯帕拉桑尼之间的争吵又是科毕柳斯和纳撒尼尔父亲(坏父亲和好父亲)的复影;而机械人奥林匹亚则是纳撒尼尔自己心理的复影,确切说是纳撒尼尔对失去眼睛或被阉割的恐惧的复影。

弗洛伊德进而分析了暗恐/非家幻觉在现实生活中和在文学作品中的不同。在现实生活中,幼年时对一件事的恐惧,随着成长、随着对这件事的深入理解就会被克服,弗洛伊德称之为“现实的检验”(real-ity-testing)。然而,文学作品里面的人物以及读者(或观众)所经历的恐惧,往往不需要经过“现实的检验”,因为读者在经历文学的虚构事件时会调整自己的期待。用柯勒律治的话说,文学作品的读者会暂时“心甘情愿地搁置[自己的]不信”(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

弗洛伊德说:“[文学中的暗恐]与现实生活中的暗恐相比较是一个更加富饶的领域,前者囊括了后者的全部,而且包括了更多,包括了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暗恐]现象。”

暗恐理论直指人的不自由状态的根源。恐惧不安因素一旦出现过,就会形成心理历史;恐惧不安存在于个人,也存在于文化;它不仅以阴暗可怖的形式出现,也以光鲜明亮的形式示人。对魔鬼的惧怕、对神灵的崇拜,只是暗恐的两面。走向自由,首先要承认不自由的存在,认识不自由的根源和表现。所谓心理治疗,就是克服不自由。

传统美学历来关注美丽、漂亮、崇高,但忽略对情感的研究,更对厌恶、苦闷等负面情绪疏于论述;而美学应关注的不仅仅是美丑,还需有情感,忽略了负面情绪的传统美学是不完整的美学。

因为漂亮光鲜的东西有时让人作呕,看重被扭曲的表面的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艺术、荒诞戏剧、小说中的“怪异”人物(the grotesque)就成为新的美学模式。简而言之,现代文学日益看重和恐惧、扭曲、焦虑、异化相关的负面情绪而形成的美学,不妨称为负面美学(nega-tive aesthetics)。卡夫卡就是负面美学的典范。所谓负面美学,并非以前曾被简单斥为堕落、消极、反动的资产阶级美学倾向。恰恰相反,负面美学所强烈反对的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代表的是一种积极的反思能力。

负面美学引导我们看到不自由的原因,而追求的是自由。

从历史哲学考量,负面美学旨在走向康德所希望的启蒙理想,即人类要走出被别人所监管的不成熟阶段,才能真正自主。

作为负面美学一部分的暗恐理论,其美学特征和价值是多面的。首先,欲望、焦虑等等复杂的因素被引入传统的叙述理论。

如文学批评家林登博格(Robin Lyndenberg)所说,弗洛伊德使我们同时注意到“叙述的稳定结构和不稳定的文学性之间的交融,因此,惯例和创新、法则和非法、逻辑和谵语、意识效果和无意识效果成为[叙述]混合体”。林登博格还认为,暗恐性的叙述突出了叙述者为了表达内心的冲突从而和语言局限性展开的不断博斗,造成了现实和想象界限的美学模糊。

暗恐的特征可归纳为如下几点:

1.非家和家并存

2.记忆还是忘却 在忘记状态下的“记忆”

3.压抑的复现也是一种再创造  暗恐式的复现,不是压抑的全部,而是被压抑的某些痕迹(traces)的再现。我们无意识间将过去和现在混同的那个片刻,在心理分析学里称为“转移”(transference)现象。我们对现在的某个人、某件事、某种情景做出暗恐反应时,那个陌生的人、事、情景就是复影。

4.负面情绪的特征 过去的压抑,以焦虑不安等负面情绪为复现的方式。

5.另一种时间策略。叙述的暗恐或暗恐的叙述,也是一种历史的方法。塞托指出,弗洛伊德对个人历史的分析和集体历史的分析(分别以《梦的分析》和《图腾和禁忌》为代表),是他心理分析的两根支柱;他的分析方法,最终为的是揭示文明社会的制度和机构的问题本源。在弗洛伊德看来,个人的病症,本源往往在于文明和个人的冲突所造成的压抑。

所谓“非家幻觉”是“家和世界位置对调时的陌生感”,或者说是“在跨越地域、跨越文化开始时期的一种状态”。(1337)他还对“家”(home)一词认真地游戏了一番,说离家者(un~homed)正是因为有“非家幻觉”(the unho-mely)的伴随,所以并非无家可归(home-less)。

心理分析的这一灼见究竟是怎样和民族主义联系起来的?克里斯蒂娃首先概括了“我们”对“外人”(foreigner)的看法:“外人”或与之相关的“异域”或“异质”(foreign-ness)既让“我们”好奇,又让“我们”产生排斥、厌恶甚至仇恨;“我们”对“外人”和“异域”有一种既好奇又拒绝的心理(a fascina-ted rejection)。

克里斯蒂娃认为,心理分析提供了这样的新启蒙教育。对“外人”或“异域”的好奇兼拒绝的情绪,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心里种种暗恐的复现。个人或群体越是以为自己的文化优越和纯粹,越是受到强力的压抑和焦虑所控制而不自觉。“外人”或“异域”“恰恰使`我们'成为一个问题,… …外[国]人出现时,我的差异意识出现,当我们承认我们自己也是外[国]人、我们的关联方式和群体可以改善时,外[国]人就消失了”。

童明.西方文论关键词 暗恐/非家幻觉[J].外国文学.2011.7(4):106-116.


评论
热度(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L’aube de demain | Powered by LOFTER